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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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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們李家才能用九重葛,因為九重葛花環是咋蛇犬的標志。我們九一村世代以捕蛇為生,狗是捕蛇人的左膀右臂,而只有我們李家訓練的咋蛇犬才精通捕捉最金貴的十握蛇的竅門,所以被當作財神供奉在村口,大祭時最先享受香火。不過因為十握蛇在五年前就差不多絕種了,村民們被禁止捕蛇,我們家也不再訓練咋蛇犬,別人又絕對不敢在自家狗身上掛這種標志,所以……你們竟然會看見戴九重葛花環的狗,有些……”

即使是我和冰鰭,都能感覺出老人的話語裏飄蕩著一種微妙的幸災樂禍的意味,而爸爸則從眼鏡片後向態度暧昧的老人投去了覆雜的視線。老人好像什麽也沒覺察似的,只是從深刻的皺紋裏擠出浮於表面的笑容:“這也要怪我們疏於接待,這次我們李家的新任家長第一次主持村裏百年一遇的大祭,要應付整個山裏,不,整個省裏來的客人。你們是紈青請來的,就跟著他一起在這裏多住幾天,好好玩玩吧。但是千萬別在山裏亂跑,因為我們這兒有老話——山是虺蛇神的禁地。當然這些老規矩我們也不能強求外人遵守,但記住這座山有很多地方是非常危險,去不得的。”

這已經是相當明顯的冷遇了,老人的話直接的傳達著一個意思——你們是不受歡迎的客人!一瞬間爸爸皺起了眉頭,但很快便向吞咽魚刺似的把這尖銳的負面感情給壓抑了下去,然而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冰鰭突然開口了:“我們並沒有看過犬祠裏的雕像。”爸爸低聲呵斥讓他節制,但我知道冰鰭已經生氣了,老人的話,觸犯到了他心裏一些不願意妥協的地方。

果然,冰鰭決然的甩動他微帶茶色的短發,緩慢但卻不能遏止的說:“我們沒有見過所謂的神像,也沒有在山裏亂跑!那只狗帶我們走了一條修得很好的山道,還可以聽見叢林深處的瀑布聲!”

瀑布聲嗎?我被絲絹般的蟬鳴,和絲絹上點綴的刺繡花朵一樣的動人鳥囀吸引了註意力,所以沒有聽到那微弱的水聲,但卻從山木枝葉間窺看到隱現在漆黑山石和蒼翠苔蘚間那白絲帶般的姿影。就像在遠處偷看了隱居於茂林間羞澀的女神一樣,我一時間心跳加速——那就是瀑布吧。可以確定,這座山林也好,山林中裝飾著九重葛花環的領路犬也好,它們都抱持了博大的善意接納著我們,然而好像在這山村占據著舉足輕重地位的紈青的家人,卻對我們懷著難以言喻的微妙敵意。

伴隨著冰鰭的話音,情感的颶風呼嘯著馳騁過老人那丘壑縱橫的臉,他從幹澀的喉間擠出了不成腔調的句子:“瀑布……難道……你們是從……是從神道過來的嗎?”

不顧我們詫異的神情,身體異常健朗的老人疾步走下堂屋,向我和冰鰭沖過來。此刻老人臉上籠罩著巨大的張皇陰影,他一把拉起冰鰭的手腕:“你們竟然通過了神道!你們看見了什麽?”而此刻屋後突然傳來的激烈爭執聲,使更大的恐懼傾瀉在他臉上。“紈青……”老人用近乎仇恨的喉音呼喊晚輩的名字後,拖著冰鰭,轉身就向大屋深處沖去。

冰鰭呼痛的聲音讓我和爸爸回過神來,也慌忙追著老人穿過堂屋,古老的屋宇像隧道一樣幽暗,我一下子不能適應突然灌進眼中的絢麗光芒……

像被極為自信的手塗抹出來一樣,青天的畫布上,暴動般混亂的深綠和緋紅間,遽然鑲嵌著一道白刃——原來堂屋後面的山勢陡然拔地而起,九重葛纏繞著高大的喬木遮蔽了天空,一條白石臺階以讓人無法喘息的態勢縱貫陡峭的山巖,將人的目光引向極高處,因此山巔石階盡頭,那掩映在斑駁色塊中的白石廟宇仿佛紮根天上。就在這臺階中段,紈青正緊抱著什麽,拼命躲開另一個人的激烈爭奪……

我無法看清那個人的面龐,只能看見他在淩亂的太陽光斑中泛起頑強紅色的黑發,像獅子鬣鬃一樣披散著,散布在織滿九重葛花紋的枇杷色廣袖上衣肩頭,系了紅色絲絳的白色寬腰帶下,橡實色的菱紋罩裙底露出像蓮花瓣一樣交錯的裙裾,濃紅色的飄帶從腰間延伸下來,漫過藕色的內裙的長擺,像矯捷的燕尾一樣曳在潔凈的白石階上……

“這不是雜裾垂髾嘛,魏晉的女裝……”爸爸驚訝的低聲自語,“竟然是女孩子啊?”

女孩子嗎?那令對手無法招架的強悍有力的動作,是屬於女孩子的嗎?

“紋紫,別讓他跑了!”老人的方言中混入了紈青艱難的呼喊,“把它交給我吧,紋紫!”

我仰起頭,只見樹葉縫隙間漏下的陽光像無數細小金線,織成精巧而華麗的燈罩,而那個衣著古怪的“少女”紋紫,無疑是這燈罩中的熾烈火苗。蒼白而纖細的紈青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拼命扭轉身軀,想要逃離這危險的束縛和誘惑;而他懷中緊抱的金屬器具,偏偏在某個瞬間射出一縷尖針般銳利的反光。像被刺傷一樣,紈青竟突然驚叫著松開手。如同陽光從搖曳的樹蔭間突然照射下來一樣,紈青懷中保護的東西,從他和那個“女孩子”交錯的指縫間滑脫,墜向我和冰鰭面前。

下意識的,我和冰鰭連忙去接這道沈重的陽光……

金屬刮擦碰撞的聲音刺得人頭皮發麻,同時抓住這件墜落物的我和冰鰭,卻因為突然抽開繩結那樣的反作用力而各自倒向一邊。我連忙的低頭去看手中的東西,那同時具有粗糙和冰冷質感的長型物件,竟是一柄泛著寒冷清光的利劍!

那是最清澈的神聖與潔凈,就像沐浴著圓月之光的凜凜堅冰……這是我對這柄劍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後的印象——還沒來得及細看,一道人影就已經沖到我面前,他完全不顧那利刃的鋒銳,強行奪取這危險的武器!

我慌忙撒手,剎那間,我看清了那個奮不顧身者的容顏——紈青!一向那麽文弱的紈青,竟然爆發出了身軀無法承受的狂暴力量。一切都是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老人絕望的呼喊聲裏,紈青已經緊握著那利劍,穿過黑暗的堂屋飛奔而去。

這一瞬間,我看見那頭領我們來到這大屋的黑狗從九重葛花叢中一躍而出,向冰鰭撲了過去,還沒等我喊出“小心啊!”,那只裝飾著緋紅花環的大狗竟像月光穿透潭水一樣,毫不停滯的穿過冰鰭的身體,追著紈青,一同消失在建築物昏暗的陰影裏。

我呆呆的註視著前方,捕捉這異像的殘影——老人也好,爸爸也好,好像誰也沒有註意到這只倏忽來去的咋蛇犬,只有冰鰭向我投來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擁有遺傳自祖父的,與彼岸相連的耳目的我和冰鰭,確實的感受到來那不可思議之國的預兆……

“看你們幹的好事!你們是紈青的同夥吧!假裝走失讓他單獨行動,好溜到一祠偷寶劍……”老人滿含恐懼的怒火正統統向我和冰鰭傾瀉過來,而年輕卻又不失威嚴的語調卻在此刻響起——白石臺階上的“少女”紋紫,發出了少年特有的清朗聲音:“外公,請不要對受傷的人那麽嚴厲,更何況他們也未必知情啊。”

我這才註意到冰鰭的右手握著一柄古樸的劍鞘,食指上有一道小小的割傷,沁出了薄薄的血痕,可能剛剛我和他分別握住了劍的兩端,兩下一用力就把鋒刃給抽了出來,不小心劃傷了他的手指。

我急忙查看他的情況,好在傷口並不深。爸爸讓冰鰭把劍鞘還給人家,老人卻後退一步讓到一邊,擡頭看著臺階上的紋紫:“那一位雖然是我的孫女,但卻是現在的當家,所以,請把這個交給他吧。”

“孫女?”爸爸已經壓抑不住心中的疑問了,我和冰鰭也有著同樣的疑惑——紋紫與我和冰鰭年齡相仿,即使披散著長發,穿著優雅的古代女裝,也還是無法掩蓋那寬厚的肩膀和矯健的身材;怎麽看他都是個少見的兼具活力與威嚴的少年,此刻的打扮不僅不顯得柔弱,反而有種古代百越武士般的剽悍感覺。

紋紫發出了爽朗的笑聲,慢慢走下臺階:“李家只有女孩子才能繼承家業,可現在就剩我這男孩子了,所以只能以女孩子的身份生活下去啦!現在主持虺蛇祭得穿禮服,平時我可是絕對不穿裙子的!”只是隨口的一席話就完全沖淡了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紋紫的確有少年當家的氣度。他緩緩走過來,毫不掩飾但卻並不失禮的把我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視線最後停在冰鰭握著劍鞘的受傷右手上。唇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紋紫終於開口了:“這些家務事讓你們受驚了,實在對不住,請務必賞光住下來!不然就是連道歉的機會也不給我們啦!”

紋紫的態度意外的爽朗大度,不愧是年輕家長。但是老人似乎還有些擔心,他擡頭看了山崖上的白石小廟一眼:“一祠這裏……”

“一祠在內宅的範圍,當然不能讓外人住。”紋紫以不容分辨的語氣制止老人繼續說下去,“貴客一直都安排在九祠的,外公你照應一下吧。”

……

一祠和九祠,這個山村就是因此而被稱為九一村的。和紈青紋紫家大屋後山上的一祠比起來,半山腰的九祠要氣派得多,香火也旺盛得多了。不同於一祠由白石建造,九祠是相當龐大的木結構建築群,不僅有前殿正殿等等寬闊的主體建築,還有附設有專門接待各地重要客人的客房。據說九祠裏供奉著九位禦靈,看那些裝飾華麗的神輿和神座,竟然還有繡房這樣的陳設,我懷疑那些禦靈可能都是女性呢。

也許是身為家長的紋紫對我們態度和藹的關系吧,紋紫的外公,那位石頭一樣的老人也客氣多了。聽他說,一祠和九祠都由他們家主祭,到了大祭時全村的山民都會停下農活前來幫忙。紋紫家在這裏的地位確實很尊貴——一路走來,在九祠裏執事的山民們都行著禮親切地向這邊打招呼,直到此刻我們總算體會到了紈青所謂的熱情款待;但我們卻很難安之若素的接受這盛情——爸爸認為不管知情與否,我們都給紋紫家添了麻煩;而我和冰鰭則不敢再和這古怪的家族有更深入的牽扯。所以大家得出的一致結論就是,今天走會拂了主人的厚意,但明天一早是非回家不可的。

然而事情卻遠非我們計劃得那麽簡單——在被帶去和爸爸不同的客房後,我和冰鰭才發現,紋紫家根本無意放我們回去!

客房是幾座依山而建的類似吊腳樓的建築,一般都是赤腳上去,將鞋子放在樓梯口的架子上,一樓完全是空的,第二層才能住人。我和冰鰭完全沒有發現,這些小樓的樓梯根本就是活動的,在我們進入房間之後樓梯竟被人偷偷撤走了!這……根本就是軟禁嘛!

二樓幾乎就是一個大房間,四面都是窗,相當通透——樓前兩面臨著蒼青色深淵,下方極遠處好像有縷縷美麗的銀色長發在飄動似的,仔細分辨竟是濺著白色水花的山澗,樓後貼近濕潤的絕壁,那刀削似的山巖恐怕連猴子都很難攀援。只有我們剛剛過來的那一邊還有像樣的通路,可是樓梯已經被撤走,遠遠的還坐著兩位執事打扮的山民,看起來像在看守一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我頹然跌坐在泛著冰涼光澤的漆黑木地板上,而冰鰭卻慢慢地走到屋角矮桌邊,端了個朱漆食盒走了過來。真是淒慘,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人的肚子也會餓,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吃東西了。

盛放在食盒裏的就是剛剛在村口犬祠前看到的粢飯團,看來是當地大祭專用的食物。我剛吃一口就丟下來——太甜了!這粢飯團居然用和了蜂蜜、砂糖的炒麥粉這樣的東西做餡兒!冰鰭看來是餓極了,平時最不喜歡吃甜食的他居然一聲不響的連吃了幾個!

“這究竟是怎樣的祭祀啊?不會把我們做了活祭品吧……”我有些自暴自棄的低聲說。

冰鰭丟下了飯團擡頭看著我:“火翼……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個祭祀……”我也不顧難看,膝行到臨著青色深淵的窗口靠在護欄上。遠處山林樹巔鑲著一道鮮麗的晴空,清爽的山風仿佛就是從那小小的裂隙中吹出來似的。“好象聽紋紫提到虺蛇祭啊?”涼風使 我煩躁的心情平覆了許多,“可能因為村裏靠捕捉貴重十握蛇為生,現在這種蛇快絕種了,村民怕斷了財路,所以向什麽虺蛇神獻祭,那個兇巴巴的老公公不是也說過山林是屬於虺蛇神的嗎?”

冰鰭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會這麽簡單……既然是蛇神的大祭,那為什麽還要先祭祀咋蛇犬呢?這兩個不是對頭嗎?”

“山村裏的規矩我們怎麽可能懂。” 有些疲倦的我不以為然的閉上眼睛。

“那麽紈青搶走的寶劍又代表什麽?”冰鰭的聲音大了起來,“這柄劍是祭祀在一祠裏的,這九祠看起來是專門舉行儀式的外社,一祠才是供奉神體的重要內社,為什麽虺蛇神的內社裏會祭祀劍呢?難道這把劍就是神體嗎?”

剛剛積累的疲勞現在開始表現出來了,我昏昏欲睡的應付著:“我哪知道……”

“你不覺得這些詞在地方看過嗎?火翼!”冰鰭好像絲毫沒有倦意,“一和九,咋蛇犬和寶劍……還有,甜粢飯團……”

這些詞,似乎的確有什麽微妙的聯系存在著……我忍不住睜開眼睛,冰鰭就在我眼前,然而充斥於睡意朦朧的視野中央的並不是房間內熟悉的景物——巨大的,閃耀著濡濕的青色光芒的影子慢慢的蠕動著,那布滿鱗片的肢體修長柔軟,不斷纏繞著,穿透著冰鰭的身軀……

那圓熟流暢的姿態,有著蠻荒的優雅和殘酷的怠惰……這是——

“有蛇啊!”我驚叫著坐起來,那巨大的幻影卻隨著我突然清醒的意識瞬間消失了。看來……是我睡迷糊了……

“沒錯……是蛇!”冰鰭緩慢而沈著地說著,走到我身邊蹲下來,擡起了目光灼熱的眼睛:“火翼……你還記得紈青家姓什麽嗎?”

“紈青家……姓……李?”我困惑的低語著,一閃而逝的靈光突然照亮我腦際——閩北深山中的李氏家族,這個家族主持的虺蛇大祭,秘藏利劍的一祠,供奉著九位禦靈的九祠,咋蛇的大黑狗,混了蜜糖炒麥的粢飯團……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連成線了——難怪九祠中的九位禦靈都像是女性,難怪紋紫穿著魏晉仕女的雜裾垂髾,難怪李家只有女孩子才能繼承家業……

九一村的祭祀,根本不是向虺蛇神祈求豐饒,而是古老的鎮魂祭啊!而且,這鎮魂祭與一個家喻戶曉的傳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李寄斬蛇!”這一刻,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大喊出來。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虺淵 (中)

(更新時間:2003-8-1 15:10:00 本章字數:9171)

傳說東越國東冶縣的庸嶺中,盤踞著禍患人間的巨大虺蛇,閩中的人們每年以一位童女為祭品,安撫這暴烈的蠻荒之神。延續了整整九年的噩夢在第十年上宣告終結——將樂縣的少女李寄帶著誘餌和咋蛇犬,暗藏著寶劍,只身來到虺蛇的巢穴……

經歷了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怪事,我和冰鰭最後被困在深淵旁的吊腳樓上進退兩難,不過因此也終於有時間來梳理自己所處的狀況——深山中九一村裏的李氏家族可能就是斬蛇少女李寄的後裔,這個家族一直秘密的供奉著那柄傳說中的寶劍,並且不斷舉行自成一格的盛大祭祀,安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鎮壓兇猛的虺蛇亡靈!

邀請爸爸帶我和冰鰭來九一村時,李家子弟紈青曾經保證山裏的日子一定會成為我們終生難忘的回憶,他說得沒錯——原本應當由新任家主紋紫繼承的寶劍,陰差陽錯的被我和冰鰭給拔了出來,而紈青他居然一聲不響的搶走了劍身!這出人意料的行動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我們被迫和爸爸分開,在兩面臨著懸崖、背後靠著絕壁、唯一的通路被人看守、連活動樓梯都被撤走的小樓中,充分品嘗“砧板上的魚”的滋味。

山林漸漸沈在淡墨似的暮色中時,紙燈罩裏老舊的白熾燈亮了起來。好不容易掙脫睡魔的我直嚷著餓得慌,很後悔剛剛嫌甜沒吃村裏準備的飯團。看看手邊已經底朝天的朱漆食盒,我就知道冰鰭這家夥是餓極了——平時看見甜食就躲的他,居然把那麽齁人的飯團全部吃了個幹凈!我轉過頭正要揶揄他兩句,可卻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屋角矮桌上的食盒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淩亂的朱色漆器間,冰鰭正捧著慘白的粢飯團吃的頭也不擡。

“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吧!”我低聲嘟囔著,走到冰鰭那邊才真正發現不對——矮桌上大概四五盒的甜飯團幾乎都被冰鰭吃掉了!

“別再吃了!”我慌忙打掉冰鰭手裏的飯團,出乎意料的是平素態度最不可一世的他竟然拼命去追滾落在地的飯團。看著那團白飯從窗口護欄下滾進因為天黑而變得更加深不可測的巖淵,冰鰭在窗邊頹然停住,慢慢跌坐下來,良久,他終於擡頭轉向我這邊。

暮色裏冰鰭不分明的表情讓我倒抽一口涼氣,一向倔強的他咬著嘴唇,額頭滿是冷汗,眼裏竟然蓄滿了淚水!他用力握緊撐在漆黑地板上的雙手:“火翼,我好餓啊!雖然我完全不想吃這個,可是不行,我停不下來……”

“你怎麽了!中暑了嗎?”我知道冰鰭是非常怕熱的體質,夏天對他來講格外難捱,可也不至於中暑吧,山裏即使是盛夏也很涼爽,大家都還穿著長袖襯衫呢!我擔心的過去確定冰鰭的體溫,他的額頭異常冰冷,伴隨著沈重的感覺壓向指尖。我連忙抽回手扶他,隔著衣衫也能感覺到那太低的體溫!就在我慌亂之間,冰鰭的身體脫離了扶持,慢慢滑倒在泛著寒光的地板上……

“糟糕了!”看來冰鰭真的受了暑氣,得去叫人來!我急忙起身奔到門邊,猛地拉開了門板,可門外的景物,卻被一道間雜著純白與緋紅的厚重陰影隔絕了……

完全沒有想到被移走樓梯的二樓門外居然會有人!我嚇得連退幾步差點跌到,也顧不得分辨究竟是誰就大喊起來:“糟糕了,冰鰭他……”

“為什麽這麽慌張呢,姐姐……”門口的人用看好戲似的口吻說著,慢條斯理的踱進屋裏來。我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李家的新任家主——紋紫。此刻紋紫已經換了衣服,雖然是與初見時一般無二的雜裾垂髾,但顏色卻變成從裏到外一色潔白,他佩著失去劍鋒的斬蛇劍劍鞘,手中胡亂地握著恣意伸展九重葛藤條,那緋紅在初雪一樣的衣袂映襯下分外醒目。我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放我們下山看醫生啊,紋紫當家!冰鰭他可能中暑了!”

可能服飾更換的關系吧,紋紫此刻的感覺和剛見面時不太一樣,那時他讓人覺得兼具活力與威嚴,可現在卻變成了沒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裏的倨傲,他順手把九重葛扔在地上,滿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他沒救了,任何一個醫生都會這麽說的!姐姐!”

我登時來火了:“誰是你姐姐!我們家從來不興叫姐姐弟弟的!”

“‘姐姐’在我們這邊可是了不得的尊稱啊!不過……既然姐姐也是從有這樣規矩的家裏出來的,那就好辦了……” 被狠狠沖了一下的紋紫非但沒有發火,反而笑得更不可捉摸了,他撇下我走到癱軟在地的冰鰭面前,慢慢執起那無力的右手。冰鰭連呼吸都非常辛苦,根本沒法甩開紋紫。我疾步走過去,正要推開這沒禮貌的家夥,卻聽見紋紫低笑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傷口消失了!”

傷口……我們拔出那柄斬蛇寶劍時,不小心割到冰鰭的右手食指留下的傷口嗎?怎麽可能消失呢,這傷口是最多一個小時前留下的啊!

我低下頭去仔細查看,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冰鰭的手嗎?平素白皙的皮膚泛出濡濕的光芒,被隱現著精密白紋的無數細小菱形格子覆蓋著,青色的菱形格子沿著手腕曲線變幻著微妙光影,輕輕一動就會呈現出延綿不絕、讓人眼花繚亂的色彩變化。

“那是什麽?”我用力想扯開紋紫的手,“你對冰鰭作了什麽!他的手是怎麽回事?”

“哦哦!”完全不顧我兇狠的態度,紋紫近乎輕佻的驚嘆起來,“真是太好了!我就覺得姐姐是‘看得見’的啊!”說著,他劈手撕開冰鰭的襯衫袖口,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被眼前所見嚇得驚叫起來——那纏繞著青白花紋的菱形小格已經侵蝕了冰鰭的整個右臂,並漸漸隱入胸口方向衣衫的陰影裏……

“姐姐你看像什麽?”紋紫饒有趣味的擡起頭,“讓我猜猜看吧,像不像鱗片呢?”

沒錯……就是鱗片,但卻不是常見的魚鱗……我混亂的腦際,飄來了耳語般的聲音:“應該是……蛇的鱗片吧!”斷然的丟開冰鰭的手,紋紫站起來俯視著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他的聲音瞬間變得冷酷:“姐姐,他沒救了——你的弟弟他已經是虺蛇了!”

“怎會的……”此刻不斷重覆這句話的我,同時感受到了能力的匱乏和語言的貧瘠。紋紫事不關己的拍了拍手:“怎會的?因為他的血沾到劍上,喚醒了被鎮壓的亡魂。現在只能在他完全變成虺蛇,把村裏人都吃掉之前……”說到這裏,紋紫露出了輕快的微笑,利落的在頸邊作了一個切斷脖子的手勢……

我慌忙跪坐起來攔在冰鰭身前:“什麽吃人的虺蛇!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早就被吃掉了!”

紋紫笑著聳聳肩:“很有姐姐的樣子嘛!可是就像你要保護自己的親人一樣,我也要保護我的家人和信賴我們家族的村民啊!”說到這裏,沒什麽誠意的笑容從紋紫百越武士那樣的剽悍面容上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劍鋒般凜冽的殺意,“你弟弟的身體已經成了亡魂的容器,虺蛇會在他身上蘇醒!現在還來得及,只要破壞他的肉體,鎮壓在寶劍中的虺蛇的亡魂就沒法轉移過來……”

“你敢……”我的威脅還沒有說出口,就被紋紫淩厲的語聲打斷了,他指向樓外那止境處不可知的深淵:“只要把他從這裏丟下去就行了,制造這種山難易如反掌!姐姐你要阻攔我嗎?難道姐姐你認為全村人的性命,還比不上這小子一個……”

冰鰭艱難的呼吸聲此刻就在耳邊,我知道祭典也好,虺蛇也好,他絕對不想和這些扯上一點關系;如果能預見到會演變成這樣的結果,他早就逃得遠遠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碰那斬蛇劍一下!可現在的他不要說逃走,就連出聲為自己辯解的力氣也沒有。二話不說就逼迫不由自主卷入的冰鰭為這件完全無法預料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價,誰有這樣的權力?

“沒錯的!我才不要讓冰鰭死掉!”幾乎不假思索的,我脫口而出,“你覺得我自私也好殘酷也好,我就是這樣想的!成百的死亡,上千的死亡,對我來說那是未來的事情,沒看見的事情,不認識的人的事情!可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殺,我才不要!”

“居然說得理直氣壯的!”紋紫逼視著我,這位山中少年的眼中是老練的狩獵者般的光芒,“既然姐姐的膽子這樣大,什麽也不怕,就要做好吃苦頭的準備……”

說不怕也是假的,如果有退路的話我一定馬上逃走,可冰鰭這小子絕對不會放過我的!不能讓紋紫看出心虛,我只能裝出大義凜然的樣子,用力的點了點頭。

這一刻,爽朗的笑意又一次浮現在紋紫眼中,他懶洋洋的舉起雙手背在腦後,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其實如果劍沒丟的話……也許還有不殺你弟弟的辦法,可惜……”

“劍?被紈青拿走的寶劍嗎?”我連忙站了起來。

“可不是嘛,那可是一直鎮住虺蛇的寶劍啊,拿它在你弟弟身上比劃比劃,說不定就能有救。當然我也不打包票,寸鐵能傷人嘛,不過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只要找到紈青就能拿回寶劍啊!”我大聲反駁。

“這座山可是很危險的,尤其是進入黑夜之後!而且說不定我們找到紈青以前,你弟弟已經變成虺蛇了!”紋紫例行公事般的語調中,有著微妙的勸誘,“你……真的要去找嗎?”

“笑話,不是你逼著我作這樣的決定的嗎?”我咬牙切齒地說。紋紫看了看我,突然撿起扔在地上的九重葛,胡亂纏繞起他泛出健康的紅色光芒的長發,草草束成發辮,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一把抄起地上的冰鰭背在背後,用長長的垂髾把兩人綁在一起;做好這些準備後,紋紫終於註意到這邊了,他為難的看了一眼我的短發,然後迅速把餘下的九重葛綁在我手腕上:“九重葛花是虺蛇傷口滴落的血化成的,我們進山都要戴著它!”

我被這捉摸不透的舉動給弄懵了。紋紫卻露出沒什麽人情味的白亮牙齒笑了起來:“好了,姐姐——你帶路吧!

“你要我帶路?”拜托,我來到這裏一天都不到啊!

紋紫卻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我背上這個是不能指望了,可姐姐你應該還記得神道吧!”

神道……剛進山就與家人走散我和冰鰭曾被一頭黑色咋蛇犬帶領著,走過一條臨近瀑布的山道抵達紋紫家中,當時紋紫的外公就驚呼我們居然通過了神道。而那頭神出鬼沒的咋蛇犬,在把我們送到紋紫家之後就失去了蹤影,直到紈青奪走了斬蛇劍劍鋒時,它才從秘社一祠前的九重葛花叢中一躍而出追隨紈青而去。

在這頭黑犬再次出現的那一刻,我和冰鰭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像月度寒潭一樣穿越了冰鰭身體是的靈體,這頭咋蛇犬並不存在於現實中!

“還不明白嗎,它就是‘那一頭’咋蛇犬啊!”故意強調這“那一頭”這幾個字的紋紫,輕輕的拍了拍空無一物的劍鞘,“當年和這柄劍在一起,現在它就被供奉在村口犬祠裏……”

和斬蛇劍在一起的咋蛇犬,作為神明被供奉在村口犬祠裏——那麽,帶我們走過神道的,應該就是李寄的愛犬,斬蛇少女的左膀右臂!

紋紫的語氣中有著躊躇滿志的得意:“紈青有咋蛇犬的帶領,應該已經進入神道了,不過沒關系,我也有帶路的……”

“什麽話!我怎麽可能記得只走過一次的山路!”我惡狠狠的反駁,大半是因為紋紫惹人厭的暗喻。紋紫卻完全沒發現自己的錯誤,只是從上方指著我的眼睛:“你記得的,就算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你一定還牢記著……牢記著神道……”

……

不得不承認,“山林之子”這樣籠統而敷衍的詞語並不足於形容紋紫,山林簡直就是他身體的擴展——背著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冰鰭在夜幕籠罩下的密林中穿行,紋紫的態度從容舒展得就像和自己的身體嬉戲,說不定那滿山的木葉還會為他清歌而起,引逗入眠的鳥兒。

紋紫將純白禮服的廣袖和寬擺都牢牢綁好,輕捷地走在前面,不時回頭詢問我是不是能跟上,有沒有窺見神道的影子:“……走得匆忙,連松明也沒有準備,不過讓你這個外行人拿也挺危險,將就一下沒問題吧!”我實在不知道該上哪裏去找那條山道,只是隱約記得它和紋紫家後山頂的一祠一樣是白石修的,所以只能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沒聽見我的回答,紋紫頭也不回的揚聲說:“行啦,我知道摸黑找路很辛苦!”

摸黑嗎?並不是這樣啊——最後一縷夕陽反射的光消失後,夜色就像漆盒嚴嚴實實的闔上了蓋子,而這座山就像秘藏在漆盒深處的夜明珠。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煥發著一種柔和的青色熒光,那不是像日月星辰一般奪目的燦爛光輝,我在註視著它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光”的存在,也許這樣說更加妥當吧——這是沒有陰影的國度,整座山吞吐著氤氳而溫潤的青色霧霭,將這種光最溫和的狀態呈現在人的眼中。

“一點也不黑,因為整座山都在發光!”我環顧四周,大聲回答。

我的話讓紋紫猛地停住了腳步,他回頭驚訝的註視著我:“了不得啊,姐姐!我都不想放你回去了……”他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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